夔府書懷四十韻翻譯

【鶴注】當(dāng)是大歷元年秋作。

昔罷河西尉，初興薊北師①。不才名位晚，敢恨省郎遲②？扈圣崆峒日，端居滟滪時(shí)③。萍流仍汲引④，樗散尚恩慈⑤。遂阻云臺(tái)宿⑥，常懷《湛露》詩⑦。翠華森遠(yuǎn)矣⑧，白首颯凄其⑨。拙被林泉滯⑩，生逢《酒賦》欺（11）..。文園終寂寞（12）..，漢閣自磷緇（13）..。病隔君臣議，慚紆德澤私（14）..。揚(yáng)鑣驚主辱（15）..，拔劍撥年衰（16）..。

（首敘遭遇偃蹇，乃書懷之故。上四，為通節(jié)之綱。身受郎官，須驚主辱。名位已晚，故撥年衰。扈圣端居，又作一提。萍流六句，為郎而思扈圣也。拙被六句，辭官而居滟滪也。主辱年衰，承上起下。天寶十四年，公授河西尉，不拜。值祿山叛，扈從肅宗于鳳翔，未幾入蜀，以嚴(yán)武薦，除工部員外郎。又辭幕府，至夔州。首尾凡十二年。公未嘗至崆峒，而云扈圣崆峒者，以肅宗自平?jīng)龆?，崆峒在其地也。汲引，指?yán)武。恩慈，謂朝命。宿云臺(tái)、宴湛露、望翠華，皆想為拾遺事?！抖乓堋罚悍袍E林泉，而云酒賦所欺，此公省愆語也。病臥文園，慚居漢閣，以蜀中馬、揚(yáng)自方?！抖乓堋罚簱P(yáng)鑣拔劍，憤激悲壯之情，形于詞色矣。朱注：主辱，謂車駕幸陜。）

①鮑照詩：“出自薊北門?！雹凇秴窃酱呵铩罚骸霸m不才。”《晁錯(cuò)傳》：“名位不失施于后世。”蔡質(zhì)《漢儀》：尚書郎入直臺(tái)中。③牛弘詩：“端居留眷想?！雹堋逗Ｙx》：“蘋流而浮轉(zhuǎn)?！薄秳⑾騻鳌罚骸稗D(zhuǎn)相汲引?！雹蓍藰渖⒛?，出《莊子》。蕭淵明書：“被此恩慈。”⑥云臺(tái)仗，見《八哀》詩。⑦《詩序》：“《湛露》，天子燕諸侯也?！雹唷赌隙假x》：“望翠華之葳蕤。”⑨謝靈運(yùn)詩：“懷賢亦凄其?！雹?.《北史》：韋夐淡于榮利，所居之宅，枕帶林泉。（11）《西京雜記》：梁孝王集諸游士于兔園，鄒陽作《酒賦》。（12）《漢書》：司馬相如拜為文園令，后病兔，家居茂陵。（13）揚(yáng)雄校書漢閣，此特借比西閣。磷緇，猶云磨礪。慚紆德澤，自愧退居，枉沐君恩耳。或解磷緇為名玷朝班，不合。謝靈運(yùn)詩：“磷緇謝清曠。”（14）《忠經(jīng)》：“沐浴德澤?！保?5）《舞鶴賦》：“龍?bào)J橫舉，揚(yáng)鑣飛沫?！鄙圃唬骸拌s，馬勒旁鐵。”《史記》：主辱則臣死。（16）《僅書·叔孫通傳》：拔劍擊柱。撥，奮起也?！痘茨献印罚耗晁ブ緫?。

社稷經(jīng)綸地，風(fēng)云際會(huì)期①。血流紛在眼②，涕灑亂交頤③。四瀆樓船泛④，中原鼓角悲⑤。賊壕連白翟⑥，戰(zhàn)瓦落丹墀⑦。先帝嚴(yán)靈寢⑧，宗臣切受遺⑨。恒山猶突騎⑩，遼海競張旗（11）..。田父嗟膠漆（12）..，行人避蒺藜（13）..?？?cè)执娲篌w（14）..，降將飾卑詞（15）..。楚貢何年絕（16）..，堯封舊俗疑（17）..。長吁翻北寇（18）..，一望卷西夷（19）..。

（此憶長安時(shí)事、承上“揚(yáng)鑣驚主辱”。上八句，先敘肅宗之亂。先帝以下，詳記代宗之亂。總?cè)侄?，乃追原病根。社稷風(fēng)云，靈武起事。血流數(shù)語，安史猖獗。自肅宗晏駕，子儀受遺，代宗當(dāng)有一翻振刷，乃亂離如故，則以總?cè)质Р?，誤信降將之卑詞耳。在楚薊，則鎮(zhèn)將不恭。在西北，則外夷交訌，皆因總?cè)质Р咚?。四瀆中原，言遍地皆兵。白翠丹墀，言京輔旋破?！局熳ⅰ亢闵健⑦|海，皆河北地?！抖乓堋罚邯q突騎，如故也，竟張旗，轉(zhuǎn)甚也。呂祖謙曰：膠漆所以為弓，誅求之多，則田父嘆焉。鐵蒺藜所以御馬，所在布地，故行人避之。【朱注】《通鑒》：史朝義死，賊將田承嗣、薛嵩等降，副元帥仆固懷恩，恐賊平寵衰，奏留承嗣等，分帥河北，自為黨援，由是諸鎮(zhèn)桀（20）..，遂不可制。公詩?！翱?cè)执娲篌w，降將飾卑詞，”正紀(jì)其事。曰“存大體”，為朝廷隱也?！竟_(dá)注】總?cè)?，元帥也，代宗討史朝義，以雍王適為天下兵馬元帥。楚貢，如嶺南小梗。堯封，謂燕薊疑貳。北寇，指回紇。西夷，指吐著，廣德元年，相繼入寇?！抖乓堋罚何繇樈衲?，故曰翻。傾國而來，故曰卷。）

①經(jīng)綸風(fēng)云，注別見。②《書》：“血流漂杵?！雹邸稏|方朔傳》：“俯而深惟，仰而泣下交頤?！雹堋队洝罚骸八臑^視諸侯?！彼乃?dú)流，江、淮、河、濟(jì)也。漢有樓船將軍。⑤鼓角，別見。⑥《漢·匈奴傳》：晉文公攘戎狄，居西河、圁洛之間，號曰赤翟、白翟。注：圁洛，今上郡寧川地。【朱注】《史記索隱》：故西河郡有白部胡，唐鄜、延二州，即春秋白翟地。祿山反，京畿、鄜坊皆附之，故云“連白翟”。⑦《光武紀(jì)》：大破莽兵于昆陽城西，會(huì)大雷風(fēng)，屋瓦皆飛?！肚皾h·梅福傳》：“登文屏之陛，涉赤墀之涂?！弊ⅲ骸耙缘ぱ谀?，涂殿上也?！雹嗔鹤趶R登歌：“神宮肅肅，靈寢微微?！雹帷短茣罚簩殤?yīng)元年建卯月，上不豫，召子儀入臥內(nèi)曰：“河?xùn)|之事，一以委卿?！彼^“切受遺”也?！豆珜O弘傳》：受遺，則霍光、金日。⑩《周禮》：并州，其鎮(zhèn)曰恒山?！蛾隋e(cuò)傳》：“輕車突騎?！睅煿旁唬骸把云潋斾J，可沖突敵也?！保?1）《公孫瓚傳》：通遼海?！妒鍖O通傳》：設(shè)兵張旗職。（12）潘岳《籍田賦》：“邑老田父?！薄秾O武子》：“膠漆之材、車甲之奉，日費(fèi)千金?！保?3）柳惲詩：“寂寞行人稀?！薄读w》：“狹路微徑，張鐵蒺藜。”《晁錯(cuò)傳》：“具藺石，布渠答?！碧K林曰：“渠答，鐵蒺藜也。”（14）《魏志》：詔大將軍親總六戎。薛道衡詩：“朝端去總?cè)??！睗h明帝詔，“明于國家之大體。”（15）《淮南子》：約身卑辭，以求救于諸侯。（16）《左傳》：管仲責(zé)楚曰：“爾貢包茅不入?！保?7）《史記·周紀(jì)》：封堯之后于薊?！对娦颉罚骸皯哑渑f俗者也?！保?8）鮑照詩：“邊城屢翻覆。”此“翻”字所本。《語林》：王導(dǎo)曰：“北寇游魂伺我隙?！保?9）陳后主詩：“春江聊一望?！薄哆^秦論》：“席卷天下?！贝恕熬怼弊炙尽！峨y蜀父老文》：“接之以西夷。”

不必陪玄圃①，超然待具茨②。兇兵鑄農(nóng)器③，講殿癖書?、堋R算高難測⑤，天憂實(shí)在茲⑥。形容真潦倒⑦，答效莫支持⑧。

（此陳救時(shí)籌策，承上“拔劍撥年衰”。鑄農(nóng)器，望息兵端。辟書帷，望開言路。二句皆當(dāng)時(shí)急務(wù)。自廟算無聞，恐前亂未靖而后患復(fù)生矣。此段乃上下文關(guān)捩處?！局熳ⅰ看趪L幸陜州，故用周穆黃帝事，言當(dāng)此多事之秋，我豈必陪車駕于玄圃乎？但望求賢問道，如黃帝之下訪具茨，則兇兵可銷，講殿可御，治平不難致矣。孰知廟算不然，杞人憂天，實(shí)在于此，惜衰老無補(bǔ)，為足嘆耳。次公解，都支離。）

①玄圃，周穆王西游事。陸機(jī)《豪士賦》：“超然自引，高揖而熙。”②《莊子》：黃帝將見大隗于具茨之山，至于襄城之野，七圣皆迷，遇牧馬童子問涂焉?！短茣罚涸S州陽翟縣有具茨山。③《老子》：“兵者兇器?！薄都艺Z》：“鑄劍戟以為農(nóng)器?！雹堋稏|方朔傳》：“文帝集上書囊為殿帷。”岑文本詩：“書帷通竹徑。”《杜詩博議》：《通鑒》：永泰元年九月庚寅朔，置百高座于資圣、西明兩寺，講《仁王經(jīng)》。甲辰，吐蕃十萬眾至奉天，京城戒嚴(yán)。丙午，罷百高座講。十月己未，夏講經(jīng)于資圣寺，時(shí)羌人外江，藩鎮(zhèn)內(nèi)叛，而帝與宰相元載等俱好佛，怠于政事。“講殿辟書帷”，蓋以諷也。⑤《孫子》：兵未戰(zhàn)而廟算勝者，得算多也。⑥天憂，用《列子》杞人憂天崩事。⑦嵇康書：“潦倒粗疏?！雹唷遏旍`光殿賦》：“支持以保漢室。”

使者分王命①，群公各典司②?？止跃x斂③，不似問瘡痍④。萬里煩供給⑤，孤城最怨思⑥。綠林寧小患？云夢欲難追⑦。即事須嘗膽⑧，蒼生可察眉⑨。議堂猶集鳳⑩，貞觀是元龜（11）..。處處喧飛檄（12）..，家家急競錐（13）..。蕭車安不定（14）..，蜀使下何之（15）..？

（此傷夔州民困，承上“天憂實(shí)在茲”。使者八句，嘆兇兵未息，而軍賦日煩。“孤城最怨思”，見民窮可慮。即事八句，嘆講帷不開，而舊章難復(fù)?！柏懹^是元龜”，乃起敝之方。使者，索餉之官。典司，牧民之吏。瘡痍，蜀有崔旰之亂也。綠林、云夢，民將為盜矣。嘗膽，痛懲前失。察眉，深悉民情?！局熳ⅰ砍h多人，奈何不法貞觀之治？致盜賊群起，誅求益急，雖蕭車撫之，猶恐不定，彼蜀使頻下，又何為乎？）

①《吳越春秋》：王命見符。②《東都賦》：“各有典司?！雹蹌病吨G出乓書》：“緩刑罰，薄賦斂?！雹堋妒酚洝ぜ静紓鳌罚骸皠?chuàng)痍未瘳?！雹荨段褐尽ばl(wèi)傳》：若有歸民，以供給之。⑥謝承《后漢書》：“狄恭以甲兵守孤城于絕域?！薄痘茨献印罚骸氨瘎t感怨思之氣?！雹邚?jiān)佋唬壕G林、云夢，言荊楚將亂?！逗鬂h·劉玄傳》：諸亡命共攻離鄉(xiāng)聚，藏于綠林中。注：綠林山，在荊州當(dāng)陽縣東北?！颈R注】《左傳》：楚昭王涉睢濟(jì)江，入云中，盜攻之。注：云中，云夢澤中也。時(shí)代宗幸陜，猶昭王出國，故引往事為鑒。欲難追，追悔無及矣。錢箋泥舊注偽游云夢之說，遂云來瑱為襄陽節(jié)度使，入朝賜死，而藩鎮(zhèn)皆貳，所謂云夢欲難追也。按：此段本言朝廷遣使擾民耳，于來瑱無預(yù)。⑧《吳越春秋》：越王欲報(bào)吳怨，懸膽于戶，出入嘗之。⑨《列子》：晉有郄雍者，能視盜，察眉睫之間而得其情?！抖乓堋罚翰烀迹制漉绢~也。⑩梅福書：廟堂之議，非草茅所當(dāng)言?！逗鬂h書》：鄧隲等并奉朝請，有大議，詣朝堂，與公卿參謀。賀循詩：“集風(fēng)動(dòng)春枝?！保?1）《書》：“今我即命于元龜?！眲㈢秳襁M(jìn)表》：“前事之不忘，后代之元龜也?！痹?，大龜，卜龜以大者為靈。【張遠(yuǎn)注】《褚遂良傳》：太宗曰：“朕行有三監(jiān)。前代成敗為元龜。”（12）何遜詩：“處處皆城市。”左思詩：“邊城苦鳴鏑。羽檄飛京都?！保?3）《魏志》：王粲曰：“家家欲為帝王?！苯蜁骸案偟跺F之利?！保?4）《前漢·蕭育傳》：南郡江中多盜賊，拜育為太守。上以育耆舊名臣，乃以三公使車，載育入殿中受策。注：使車，三公奉使之車。（15）司馬相如為郎使蜀，諭巴蜀父老。

釣瀨疏墳籍，耕巖進(jìn)弈棋①。地蒸余破扇，冬暖更纖絺②。豺遘哀登楚③，..麟傷泣象尼④。衣冠迷適越⑤，藻繪憶游睢。⑥賞月延秋桂⑦，傾陽逐露葵⑧。大庭終反樸⑨京觀且僵尸⑩。高枕虛眠晝，哀歌欲和誰（11）..？南宮載勛業(yè)（12）凡百慎交綏（13）(，)。

（【朱注】末敘客夔情景，而以除亂立功，望之在位者。(，)釣瀨八句，久客無聊之況，應(yīng)上“形容真潦倒”。賞月八句，深期濟(jì)世之人，應(yīng)上“答效莫支持”。前曰“總?cè)执娲篌w”，惜其遺患于諸鎮(zhèn)；此曰“凡百慎交綏”，冀其敵愾于外夷。耕釣資身，蒸暖隨地。哀粲，傷世亂。泣尼，悲道窮。適越游睢，復(fù)想東行也。延桂對景，逐葵念君，因思大庭之治，以銷京觀。奈杖忱夔江，惟哀歌獨(dú)嘆而已。南宮事業(yè)，望之當(dāng)事大臣，勿謂交綏而退可也。當(dāng)時(shí)吐蕃陷京，諸將袖手生觀，故有交綏之嘆。此章，前兩段各二十句，后兩段各十六句，中間八句，作上下過峽。）

①釣瀨，用嚴(yán)子陵事。耕巖，用鄭子真事?！赌鲜贰⒛轮畟鳌罚骸皩び[篇章，校定墳籍?！薄段骶╇s記》：社陵杜夫子，善弈棋，為天下第一。②《秋興賦》：“屏輕箑，釋纖絺?！雹弁豸印镀甙А吩姡骸拔骶﹣y無象，豺虎方遘患?！钡浅?，指粲登荊州城樓作賦。④麟傷，用西狩獲麟?！犊鬃邮兰摇罚菏辶杭v，禱尼丘，生孔子?？鬃由咨羡醉?，故名丘，字仲尼。趙曰：傳記又載，孔子之首象尼山。⑤《莊子》：”宋人資章甫而適越，越人斷發(fā)文身，無所用之?！雹揸惲铡稙椴芎榕c魏文帝書》：游睢渙者，學(xué)藻繢之彩?！蛾惲麸L(fēng)俗傳》：襄邑縣南有睢水、渙水，睢渙之水出文章，故有黼黻藻錦、日月華蟲，以奉天子宗廟御服焉。公少時(shí)，常游吳、越、梁、宋。⑦李德林詩：“月桂近將攀?！鄙蚣s詩，“秋風(fēng)生桂枝?！雹嗖苤脖恚骸叭艨街畠A太陽?！庇帧镀邌ⅰ罚骸八盥犊！雹岽笸ィ胖恋轮?，注見前。《淮南子》：“已雕已琢，還返于樸?！雹?.《左傳》：“古者，明王伐不敬，取其鯨鯢而封之，以為大戮，于是乎有京觀?！弊ⅲ骸胺e尸封土其上，謂之京觀。”《前漢·伍被傳》：“僵尸滿野，流血千里?！保?1）左思詩：“哀歌和漸離?！薄抖乓堋酚驼l，言欲和者誰人乎？（12）《后漢書》：永平中，圖畫中興二十八將于南宮云臺(tái)。（13）《詩》：“凡百君子。”應(yīng)玚詩：“凡百警爾位?！薄蹲髠鳌罚骸皶x人秦人，出戰(zhàn)交綏?！弊ⅲ汗琶塑姙榻?。李衛(wèi)公曰：綏，六轡總也，謂軍不戰(zhàn)。但交綏而退，猶云交馬而還。杜詩長篇，鑄格整嚴(yán)，如金科玉律，用思精細(xì)，若蠶絲牛毛。此章分枝分節(jié)，相生相應(yīng)之法，必寧心靜氣，從容玩味，方有端緒可尋。但止流目泛觀，涉獵大概，亦何由窺見作者深意哉？

-----------仇兆鰲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